那是陰霾天氣，雖說去年冬暖，但夾在風(fēng)中的寒氣，仍叫人時時把雙手縮進棉袍。隨著影視城與靈山景區(qū)開發(fā)，外來游客漸漸都冷落了錫惠公園，跨過“江南第一名山”牌匾，園內(nèi)游人不多，幾乎皆當(dāng)?shù)劂y發(fā)族。緩步走過開始衰敗的菊花園圃，曾令乾隆心醉的寄暢園一片蕭瑟，回廊上僅一園工默默掃著落個不盡的枯葉。佇立池邊輕輕拍著欄干，對二泉竟有點心怯。
　　穿越水閣碑亭來到二泉，泉分上、中、下三池，上池八角形，水質(zhì)最佳；中池方形，緊靠上池，相距僅三尺。二泉原稱惠泉，相傳開鑿于唐代大歷年間，泉水經(jīng)萬千松根蓄存和砂巖滌濾，水質(zhì)清純甘洌，茶圣陸羽品天下泉水二十處，將無錫惠泉名列第二。其后，另有品茗大家劉伯芻認(rèn)為煮茶最佳泉水有七處，鎮(zhèn)江泠泉第一，惠泉第二。書法名家趙孟頫與王澍先后將此稱號題刻泉邊，此后，人們便稱惠泉為“天下第二泉”，簡稱“二泉”。

　　古來嗜茶者極重視泡茶水質(zhì)，陸羽《茶經(jīng)》里認(rèn)為水以山泉為上，江水居次，井水為下；明代《茶疏》更有言：“精茗蘊香，借水而發(fā)，無水不可與論茶也”。傳說宋代蘇東坡曾與當(dāng)時制茶名家蔡襄斗茶，蔡襄用的是精品茶葉，以“二泉”沖泡，蘇東坡自知茶葉不如蔡襄，便選用水質(zhì)更清冽的天臺竹瀝水烹茶，結(jié)果斗敗了蔡襄。后人為此總結(jié)說：“茶性必發(fā)于水，八分之茶，遇十分之水，茶亦十分矣；八分之水，試十分之茶，茶只八分耳?！币虼耍袊璧乐v究烹茶鑒水，認(rèn)為水中不僅存載茶的色香味韻，還含蘊了茶道的精神內(nèi)涵、文化底蘊和高雅的審美情趣。

　　唐代詩人李紳是無錫人，曾在二泉旁讀書長達三十年之久，其名句“誰知盤中餐，粒粒皆辛苦”（《憫農(nóng)詩》）即寫于此。他在文章里盛贊二泉之水：“惠山書堂前，松竹之下，有泉甘爽，乃人間靈液，清鑒肌骨，激開神慮，茶得此水，盡皆芳味也?！碑?dāng)年二泉周遭松竹圍繞，遠離塵囂，人跡罕至，不沾染濁氣俗味，泉水自然清純甘爽，泡茶細(xì)茗，飲后心清神閑。

　　茶種可以不斷改良，從嫁接到基因改造，烘焙與包裝技術(shù)也精益求精，茶藝更加講究，今人仍可品茗古之名茶。然而，散發(fā)茶葉精髓的水卻已越來越可遇不可求，縱使萬金購得好茶，亦因“缺水”而難得茶之三昧。

　　多年前獨自到武夷茶山里漫游，偶遇一老茶農(nóng)，得他以山泉水沖泡“大紅袍”款待，喉間回甘幾達半日?；貒髮⒗限r(nóng)所贈大紅袍細(xì)心烹泡，用的還是上好紫砂壺，但令人心神皆醉的甘香再也尋不回。兩年前專程上四川蒙山，在永興寺品茶，寺院地處偏僻山麓，人煙稀少。女尼隨意用熱水泡茶待客，只見茶葉漸漸舒展，茶香四溢，茶水入喉，感覺極其醇厚，片刻之間精神清爽，多日舟車勞頓盡皆消散。臨走前買了好些廟產(chǎn)的禪茶，回國用心沖泡，而那種飄然出塵的清妙感覺只能留在云霧縈繞的蒙山上。

　　當(dāng)年李紳帶二泉水赴長安任職，宰相李德裕飲后，特設(shè)驛站長途送水入京。宋代徽宗欽令建亭護泉，二泉成為貢品，“月進百壇”。清代康熙、乾隆南巡，都親臨二泉品茶，更使得二泉名震天下。于是，二泉周遭發(fā)展成大規(guī)模園林，松竹砍伐殆盡，一幢幢亭臺樓閣涌現(xiàn)，欲望列車熙攘地川行，追名逐利的腳步踐踏著清凈與幽雅。

　　權(quán)勢、聲名與利欲是斫滅靈性的利器，二泉，終于死了。

　　眼前二泉只是兩處干涸泉眼，泉邊不見松林竹林，俗劣的觀光客在此投擲錢幣許愿測運，井欄泉眼積滿銹錢，比蕭瑟冬景更叫人為之傷懷。泉邊建于宋代的漪瀾堂成為阿炳音樂光盤專賣店，周而復(fù)始播放著《二泉映月》，寂寥空間配上這凄厲欲絕的二胡顫音，切合了憑吊的心情。

　　轉(zhuǎn)身出園，不想去看阿炳的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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