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　葉恩忠

　　雨絲霏霏，隨著山風(fēng)輕輕飄拂，霧嵐緩緩舒卷，山色空蒙了起來。我們幾個誰也沒遮傘，在薄雨里走著。難得讓武夷的雨淋一淋，讓武夷的霧浸一浸，心會甘冽滋潤起來的。因下雨游客驟減，前前后后見不著人影，整條山徑就更顯清幽靜謐了。到了武夷山，往哪兒走都是美的。我們之所以走進這條山谷，是想看看大紅袍。
　　一路青翠如染。走的是九龍巢山谷，因山谷兩旁九座山峰相連，似九龍盤踞而得名。巖壁本是丹紅的，悠悠歲月使它變成鐵黑，有了鐵一樣的凝重。那只是底色，長在上面的青黛翠綠被襯得更顯鮮亮。壁立的巖石上，一株株小杜鵑，一叢叢龍須草，如夢幻一般搖曳著。最奇的是一種稱為“萬年青”的蘚苔類植物，別看已枯干，只要根不離巖石，一場雨下過，馬上又綠了，仿佛永遠(yuǎn)沒有死的一天　。巖下澗水在潺潺地淌，點綴著這寂靜的山谷更顯清幽。小澗不寬，一兩米的樣子，卻沒有斷的時候，或急或緩都一直陪伴著你蜿蜒。多少人在我前面就這么走過?

　　遠(yuǎn)遠(yuǎn)近近的山頭都是綠的。這一句近于廢話，武夷山水哪一寸不見綠呢?一塊“九龍茗叢園”的牌子，才讓我猛然醒悟到，這九龍巢的綠與別處有所不同。這是一道茶的山谷。崖下狹長的地段里，這里一塊、那里一壟生長著品種繁多的茶樹。素心蘭、白牡丹、白瑞香、夜來香、千里香、百歲香、月中桂、不知春、醉海棠……光這些茶名之美之有色有香有詩意，就足以令人醉臥茶叢。兩邊山崖上的巖刻，也全與茶有關(guān)。像“晚甘候”、“百乳流香”、“南紫薇”，把武夷山悠久的茶事，鐫刻在山水之間。默念這些字眼，就讓人品咂到飄蕩千古的茶香。何況還有大紅袍在前方誘惑我們。

　　我們尋著茶名走。山路很平，路面的鵝卵石被雨淋濕了，卻很潔凈，并閃著光澤，淺淺地印著山影。再走，有一三角小亭。　我們停下來小憩，見亭側(cè)巖石上刻著清人詩篇：武夷山下落春花，巖壑幽靜坐飲茶。不知人間可哀曲，騎麟飛上玉皇家。不由感嘆茶如此親近地融入人的心靈。茶的誕生凝聚著人類勞動的汗水和追求的智慧，品茗是生活的一種情調(diào)，一份雅趣。茶與酒相比，更多地保留了原始的野味，更接近自然。山與茶是很自然地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，名山?jīng)]有名茶，該是一個缺憾。有好茶的地方，當(dāng)留著有好心情的時候走。人生好心情的時候不多。既然走到了這里，我惟有讓自己的心情好起來，以免空擲了這好時光。人就是這樣，至美的景色里，愈發(fā)感到生命的局促。[FS:PAGE]

　　離開小亭，山路窄了，水聲卻喧嘩了起來。原來到了九龍澗。澗中嶙峋怪石間，流水激起了白浪和聲浪，打破了一路的幽靜，展示出生命不同狀態(tài)的對照。猛然回頭，就見到一塊巖石上唐代徐寅的詩句：金措和碾沉香末，冰碗輕涵翠縷煙。寫的依然是茶事。在喧響的水聲里讀它，竟讀出心境的寧靜。世間不單酒可以醉人，茶也是可以讓人醉的。但真正的醉是內(nèi)心毫無塊壘，情欲皆忘，身心可隨風(fēng)飄蕩而去。酒更濃烈，茶卻沖淡。酒讓人酩酊而驅(qū)憂遣愁，茶讓人微熏而歸于心平氣靜，茶比酒更雋永醇釅。酒醉給人精神上的撫慰有些縹緲若幻，而茶馨卻絕對是閑適心情的真實證明。

　　等水聲遠(yuǎn)了，路又寬了，視野開闊起來了，就見到了大紅袍。它站在高高巖壁的半腰上，僅四棵，種于明朝永樂年間，一站三百年，真有一種浩然之氣，又因與皇帝龍袍的一段傳說相聯(lián)系，平添了幾分神奇。其實，大紅袍能成為茶中極品，得益于地利。茶的生長喜陰少光照。那一塊巖壁只有傍晚夕陽剛好斜照到了它，加上山谷中霧嵐蒸騰，水氣滋潤，給了它天地之精華。這些都是人皆知曉的舊話，我想到的是，偌大的武夷山脈，只有這幽靜山谷的巴掌大的一隅，可以養(yǎng)育天下茶王，真是上蒼神奇的造化。武夷碧水丹山的形成，是億萬年時間之功。自然與文化一樣需要時間的涵養(yǎng)。但是，沒有了大地山水的依托，還有什么能存在?人及茶及其他生命永遠(yuǎn)處于虛無。自然是博大而恒久的孕育之母，人及人所創(chuàng)造的文化與之相比，又算得了什么?而自然又是那樣脆弱，人為地使其延續(xù)過程的中斷，它多么漫長的累積都將頃刻傾覆，那我們今天還能看到什么呢?此刻我們站在大紅袍茶樹面前，真是千古一瞬的際會，不能不讓人神思飛揚。

　　不知何時雨歇了，游客不知從哪里三三兩兩鉆了出來，但山谷依然幽靜，仿佛這幽靜是九龍巢抹不去的秉性。輕風(fēng)無語，山嵐如煙如縷也無語。誰又舍得這一份幽靜呢?我就站在這里，守著天地賜予的幽靜，守著肅穆的山川，不想離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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